18座民国水泥桥的晚景

■本报记者 须双双

民国水泥桥是浦东本地实业家回报家乡的见证，更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乡愁记忆。这样的桥，一旦被破坏，便无法恢复。

在浦东乡间，散落着一些民国时期的水泥桥，其中“最老”者，已过百岁。

“民国时期的水泥桥，可以说是一种特定的历史产物。”古建筑爱好者、上海交通大学退休教授冯国鄞说。钢筋构架、水泥浇筑，这些桥曾连接起乡民的来往之路，也体现了浦东近代实业家大胆引进先进工艺的创新精神。

过去一年间，冯国鄞等一群沪上古建筑爱好者，通过卫星地图查找、实地寻访等方式，在浦东，搜罗出了18座有证可考的民国时期水泥桥。他们欣喜——在一片面积不大的土地上，能如此集中地留存众多早期水泥桥，实属罕见；但他们也担忧——在岁月的荡涤中，这些“耄耋”老桥被遗忘在乡野间，晚景堪忧。

散落乡间的“遗珠”

目前在浦东新区区域内共发现了18座保存较好的民国水泥桥，其中有8座桥位于规划中的合庆镇南社区和川沙新镇北社区，处于随时会被拆除的境地。

2018年1月末，雪降申城。顶着瑟瑟寒风，“南汇乡土”博客的博主李东和冯国鄞结伴，又一次来到高东镇、合庆镇，察看几座民国时期水泥桥的最新状况。

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人，因对古建筑的痴迷而结识。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和沪上几位圈内同伴一起，为民国时期水泥桥争取保护而奔波。

“周围的环境变化得太快了。”李东感慨道。在高东镇洲海路，大型集卡将宽阔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他在路边一连询问了3个人，却没人听说过什么兴隆万年桥。“应该就在这附近的。”李东说。

冯国鄞拿出一张去年夏天拍摄的照片：一座三跨水泥桥半掩在乱石瓦砾中，露出的一个桥墩上，依稀刻有“民国十有三年春”的字样。该不会已经被拆了吧？冯国鄞的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发现这座桥时，附近的村里正好在拆迁。

这样的担忧不无道理。经过一年有余的搜寻查证，冯国鄞和同伴们目前在浦东新区区域内共发现了18座保存较好的民国水泥桥，其中合庆镇10座、川沙新镇2座、高东镇2座、祝桥镇2座、唐镇1座、新场镇1座。这18座水泥桥中，年岁最大的是建于1916年的合庆镇勤益村邱家桥，已过百岁，最“年轻”的也在合庆镇，是建于1937年的连氏水泥桥。

冯国鄞介绍，从外形看，现存的18座民国时期水泥桥，有些局部受损，有些则保存较完好。由于近代道路交通的不断发展变化，大部分水泥桥已废弃不用，只有个别仍担负着通行作用。但在她看来，这些水泥桥的历史价值不容小觑。

老建筑爱好者们整理出了一张表格，将这18座水泥桥的桥名、形制、资建者、保存状况等都进行了梳理。同时，他们还发现，其中有8座桥位于规划中的合庆镇南社区和川沙新镇北社区，处于随时会被拆除的境地。

在珊黄村老村民黄贵福的带领下，半个多小时之后，冯国鄞和李东穿过一个新建的集装箱堆场，终于找到了依旧被掩埋在瓦砾中的兴隆万年桥。桥的另一头，隔着高高的围墙，是一个停车场。黄贵福记得，小时候，桥对岸曾有部队驻扎，自己常常跟着村里人一起过桥，去看露天电影，很热闹，“后来通了路，过桥的人变少了，再后来就彻底荒废了。”

时有飞雪，在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堆场里，这座兴隆万年桥被夹在两堵高墙中，遭受着与它的名字相悖的命运——在近百岁之际已是尽显落寞。

从高东镇驱车来到合庆镇勤益村邱家宅，在一条乡间马路边，已经102岁的邱家桥毫不起眼。邱家桥原为东西三跨，桥面不过一米多宽，桥墩上有建于民国五年八月的字样。如今桥旁边两孔已经被完全填塞，桥体也有明显倾斜。冯国鄞向附近店家借来笤帚，扫去桥面上的积雪。听说这座桥是目前浦东发现的最早的水泥桥，几位家住附近的居民都笑了：“我们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承载几代人的故事

除了作为浦东实业家们敢于创新、回报家乡的见证，这些水泥桥还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宝贵记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水泥桥身上还有很多值得研究的细节。”

据坦直镇志记载，坦北村人康金宝（1882-1974），早年丧父，家贫，难敷温饱，后背井离乡，从小工做起，成为深得业主、厂方和工程师好评的承包商。康金宝曾每晚聘请工程技术人员讲解有关图纸上英文名词和结构内容，学习建筑专业基本知识，他先后承建五洲药房大厦、中国银行大楼、南京中山陵、汨罗江大桥、东江大桥等工程。更值得一提的是，康金宝热爱家乡，先后出资为家乡建造石桥和水泥桥7座，创办忠义义务小学1所；并在南京新街口、上海闸北区等地建住房多处，解放后全部献给国家。

“坐落于新场镇坦北村的兴隆桥，应该就是康金宝出资所建的水泥桥之一。”李东介绍，18座民国时期的水泥桥，大多有着类似的“出身”，不少像康金宝一样的浦东实业家们，率先引进当时的先进工艺，加以改良创新，为乡里建设比木桥更加耐用的水泥桥，方便来往通行。

在合庆镇勤益村何家宅，李东指着建于民国二十年的永安桥说：“你看这座桥很特别，它只有一边有护栏，这是为了方便村民挑担，可以看出当时的设计多么人性化。”

除了作为浦东实业家们敢于创新、回报家乡的见证，这些水泥桥还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宝贵回忆。有一次，根据网友提供的线索，李东一行前往川沙新镇大洪村5队杨家宅寻找杨家桥遗址，竟偶遇了出资建桥者的后人——饶湘涛的玄孙女饶月英。

杨家桥又名寿香桥，如今只剩下大洪路上两个不起眼的水泥柱。据说因为老桥造得异常坚固，拆除时工人费力拆了好久，最终也没有拆干净。

据记载，寿香桥建成后，饶湘涛、凌秀峰、唐柄泉又出资兴建了一条由钦公塘大洪墩通向川沙附近十一墩街的大路。其路面是石板与青砖相间铺就，是当年江镇地区前往川沙的必经之路。

李东在网络上搜寻到了一篇题为《川沙人文》的资料，其中介绍：饶湘涛（1885-1944），大洪墩人。幼承家学，擅长中医外科。当时麻醉术尚未引进，其以临床经验及刀圭功夫，在病人不知不觉时脓肿已切开，刀技有神誉。另据《机场镇志》记载，饶湘涛行医40年，治好疑难杂症、救活病人无数，行医足迹遍及川沙、合庆、祝桥、西南牌楼、七灶、储店等地。其看病从不计较酬金，急病人所急，不管病家路远路近、贫富贵贱，不管风大雨猛、酷暑严寒、白天黑夜，总是有求必应。

在这些水泥桥的身上，还有一些待解的“谜”。例如位于祝桥镇共和村顾兰洲祠西的济恒桥，桥面上三块石板上刻有英文字。

冯国鄞特地请教了上海史专家薛理勇和上海租界史专家吴志伟，据专家分析，其中两块是公共租界地界碑，一块上所刻“A&D”即通和洋行，另一块上所刻“A.E.A.”即爱尔德洋行。还有一块则是工部局道路界石，上刻“M.C.R.”是Municipal Council Road的缩写。

“顾兰洲为家乡修建桥梁，财力充足，何必大费周章，用这些路界石作路面呢？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冯国鄞在专家建议下，在上海图书馆里查找到道契等资料，但至今还未“解谜”。“可以确定的是，这些水泥桥身上还有很多值得研究的细节。”她说。

老桥需要“守护人”

18座水泥桥大都地处郊野，并不影响城市建设发展，如果能更有章法地修缮与呵护，辟建成浦东新区民国水泥桥风貌区，何尝不是一道独特的历史科技文化风景线？

对民国时期的水泥桥进行系统的搜寻梳理，是从去年5月开始的。冯国鄞回忆，那天，自己和另一名古建筑爱好者陈超峰在合庆镇探访顾家老宅，无意间看到了顾家水泥桥桥东有一块桥碑，保存尚完好。

像这样的水泥桥浦东到底有多少？带着这个问题，老建筑爱好者们开始利用业余时间，结伴在浦东开展“地毯式搜寻”。

“首先是查询镇志、县志等相关的文献记录，然后通过卫星地图确认大致的位置，再到实地去找，还有就是根据网友提供的线索，再到现场去找一些年纪较大的村民询问情况。”陈超峰说。

“但这些桥的历史近百年，即便是问村里年纪稍大的老人，所能提供的信息也不多。”李东说。

依靠互联网等技术手段，使搜寻变得便捷。但由于水泥桥大多地处乡间，且大多已经不再使用，实地探访依然困难重重。“找连氏水泥桥时，我们是拿着镰刀，一路割草进去的。”李东说。这些水泥桥，曾经往来熙攘，是村庄间的重要纽带，更是乡村建设发展的荣誉象征，近一个世纪过去，它们蜷缩在乱石杂草之中，风光不再。

上海交通大学建筑遗产保护国际研究中心主任曹永康表示，民国时期水泥桥的出现，是建桥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些水泥桥见证了划时代的建造材料与技术的出现。尽管并非古桥，但无疑有其独特的历史价值。专家建议，从建筑保护角度而言，综合其位置、保存现状等各种因素来考量，成片保护会是较好的选择。

这也正是冯国鄞等老建筑爱好者们的希望。“我们走访了其他地方，一些不比浦东民国时期水泥桥年代久远的水泥桥，被列为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比如浙江省湖州市的博成桥（1935年）、苏鲁桥（1935年）和长发桥（1925年）。”

目前，在浦东的18座水泥桥中，仅新场坦北村兴隆桥被挂上了区级文保点的牌子。

18座水泥桥大都地处郊野，并不影响城市建设发展，如果能更有章法地修缮与呵护，辟建成浦东新区民国水泥桥风貌区，何尝不是一道独特的历史科技文化风景线？老建筑爱好者们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对此，记者联系了浦东新区文保所，相关负责人表示，对于老建筑爱好者的想法，他们会予以重视，但目前有关的保护方案还没有具体说法。

“相比于石板桥可以搬迁，水泥桥一旦被破坏，就不可逆了。对它们的保护迫在眉睫。”冯国鄞说，这也是老建筑爱好者多次前往老桥察看最新情况的原因，对于他们而言，唯一能做的，是为这些老桥争取更多的“守护人”。

▲冯国鄞（左）与李东在察看民国水泥桥。

老建筑爱好者清扫邱家桥上的积雪。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本报记者 须双双 摄

新场坦直兴隆桥 □采访对象 供图

高东镇兴隆万年桥

祝桥镇济恒桥 □采访对象 供图

合庆镇连氏水泥桥 □采访对象 供图